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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中行乐月中眠

【曦瑶】舜志 其五十二

苏我林臣瞟了一眼脸色发白的蓝曦臣,汗水打湿了他的鬓发,发丝都糊在额头上。他有点难以置信对方是从距离本家宅邸二十里远的别苑跑回来的,那一路都是泥泞,更不要说这人还有脚伤。




他没见过比蓝曦臣更胡来的人,以至于正在忙着集合舍人和兵将之时,还要抽出时间来问几句话。




“你怎么跑到这的,谁给你开的锁,”他站在将台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说道。




蓝曦臣被四名侍卫翻着胳膊牢牢擒住,左右他是来询问的,不是来挑事的,所以没做反抗——不然这四个侍卫也无法耐他如何,只平静回答道:“没有人给我开锁,我用看守舍人的短刀,切掉了自己的脚后跟。”




语气平淡到像是在说,我用短刀砍断了铁索,一样。




不过林臣知道,那铁索极粗,一把薄匕首是砍不断的,但血肉之躯就不一样了,所以他才觉得蓝曦臣有时真是个疯子。




但苏我林臣还是很欣慰的,毕竟面前这个人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金光瑶。




前几日,蓝曦臣呆在别苑百无聊赖,只得弹琴作画打发时间。金光瑶不在之时,会有几个舍人清扫房屋,给他打水洗澡换洗衣物之类,但大都避免交谈,更不要说为他解开锁链。有时候蓝曦臣真觉得自己成了独守深阁的大家闺秀,熬一整天只盼着晚上那几个时辰,贪恋着枕边人的容颜,便是困倦缠身也不愿意合眼。




但今日不同,别苑来了很多人,他们将地板仔细擦了一遍,把所有褥子都换成新的,在房间的四角摆上折来的鲜花,挂上稠幔,又在正中央摆一张方桌,支起纱幔将其一分为二。舍人也给蓝曦臣换上了新的衣裳,倭国并不尚红,礼服也不是红色,但颜色十分鲜艳,刺绣和印染极多,布料摸上去细腻光滑,柔顺贴肤,想来价值不菲。




蓝曦臣对着铜镜,身后的女侍将他三千青丝都绾了起来,考虑到他既非女子又非正室,发饰都没有带多少,一边梳头一边叮嘱道:“夫人,瑶公子晚上到此处之前,您要坐在桌子对着门的那一边,让纱幔把您遮住。他就座之后,您二人共食盘中的三日饼,快要用完时,有人会将遮挡在您面前的纱幔拉开,您和瑶公子算是正式相见了。之后对长者共饮即可。”




蓝曦臣默然点头,心跳却稍稍加了速,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有些发烫。不过当他忽然意识到侍女叫自己的称呼时,也是微微一愣。




“你刚才喊我什么?”说不上的微妙之感在胸中蔓延,他并不讨厌这个称呼,因为这说明他是阿瑶的,那反过来,阿瑶全身心也是他的。




“夫人啊……但是我也只能在您面前这么喊喊了,”侍女一边回应,一边梳着头发,“瑶公子有正室,您是后娶的妾。”




“什么?!”蓝曦臣被自己猛然吸进去的口水呛到,连咳了好几声,“阿瑶……瑶公子他已经有正室了?!”




“对啊,”女侍有些同情地瞧了他一眼,“是谷城氏的次女。您虽然容貌俊雅,无人能及,但您并无家世,还是一个男子,怎么为苏我氏开枝散叶。但……我瞧着公子对您宠爱有加,即便是妾,也不会让人看轻了去的。”




末尾几句带着明显安慰的语气,可蓝曦臣震惊之余,确实越听越难受,越想越委屈。不论怎么看,自己容貌无人能及,才情世家第一,武力举世无双……是多少中原女子倾慕的对象,可他这三十多年人生中只爱过这么一个人,甚至可以为对方放下所有的骄傲。可对方都干了什么,第一次他们都不明了自己的心意就算了,第二次他还能再娶别的女人?!




蓝曦臣又开始担心起来——他的自信再一次在金光瑶面前摔了个粉碎,金光瑶失去部分记忆,又断了君主和麒麟的“天命”,自己还能占据他心中多少分量?




于是,第一公子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起来,他摩挲着华丽的衣袍,心里却比吹进了腊月冬风都凉。想当年他揽着金光瑶站在尧天宫的最高点看尽九洲风光,是何等风流快哉,不必凄凄于儿女情长,不必哀哀于人间憾事,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和理想。他们将心悦之情融在通宵处理国务的最后一滴蜡泪中,融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形势中,融在反复查审增删的国策律例中……可现在——




他却只能被锁在这狭小的屋内,去羡慕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蓝曦臣一面感叹爱情既使人盲目,还降低格局,一面却又盼着金光瑶赶紧回来,赶紧拉着自己的手好生解释,说一切都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所以蓝曦臣更嫌时间过得慢了。




一切准备妥当后,女侍说晌午过了再上妆,以免糊掉。蓝曦臣欣然答应,由于午饭时间还不到,便又摆弄起字画来,他正在思考这次要作什么图赠予阿瑶,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乱步与谈话的声音。




“林臣大人本来说今晚婚仪他要过来,命我等在此等候,可谁想到却又出这种事情!”




“仁次郎也要去吗?”这是刚才那个小侍女的声音。




“不管去不去斑鸠宫,这会舍人还是要集合的,林臣大人肯定动怒了!你说斑鸠宫抓谁不好偏抓瑶公子,这不是……”





蓝曦臣猛地站起身。



他们刚才说什么?阿瑶被谁劫持了?




他迅速走到木门前,一把拉开,连跪坐的仪态也顾不上,张口就问道:“您刚才说什么?瑶公子被抓了?”




眼前的十几名侍卫果然已有整队出发之势,他们看了一眼蓝曦臣,全都在惊讶屋里怎么会有男人。蓝曦臣心中暗叫不好,这才想起能进这个屋的才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守在外面的可就不一定了,如果自己暴露,可能会给金光瑶添麻烦。




“吾乃婚仪神官,提前来此处拔魔,”蓝曦臣清了清嗓子,保持镇定,“瑶公子可有罹灾。”




面不改色心不跳。




女侍怕惹祸上身当然不敢揭发,舍人听他说话有模有样,又生得俊逸出尘,定然是真神官,立刻恭敬起来。




“瑶公子今日同林臣大人进宫,却意外失踪,判断可能是被斑鸠宫的人劫走,”侍从道,“林臣大人本就不喜上宫王,上宫王劫持瑶公子和海人殿下,说不定就是为了抢夺皇位。”




“我听闻不止苏我氏,陛下的弟弟轻皇子也要发兵斑鸠宫呢,”另一个补充说。




蓝曦臣听见前一句后面就都不想听了,事关金光瑶安危,他此时已经心急如焚,这里没有人会给他开锁,只能用计。




他也管不了自己演技好不好了,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虽然假了点,但还是吓得一个侍卫跑过来查看情况。这一看可好,他们发现那所谓神官的人脚腕上还缠着铁索,不待细看,后脑勺被狠狠一劈,当即晕了过去。




时间紧迫,趁所有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蓝曦臣二话不说,抽出侍卫腰间的武器,朝自己的后脚跟一刀劈了下去。




虽然他尽量做到稳准狠,但即使一下成功,还是忍不住疼得惨叫了起来。他剧烈地痉挛着,一口口吸着凉气,右脚和手上全是血,屋内几个侍女吓瘫在地,蓝曦臣忍痛将右脚抽出,此刻伤口已复原大半,但还是剧痛无比。他随手将一块纱幔扯下,蒙在脸上,趔趄着拔腿就跑。




他不知道斑鸠宫在哪,他只能回到苏我宅邸寻苏我林臣,问明情况,他要去救阿瑶。






02




“大臣,前方暗线来报,上宫王山背携一队人马离开斑鸠宫,带其部分家眷,北上胆驹山,但宫内仍有许多舍人留守。”




前往斑鸠宫的二十里路程刚刚过半,浩浩荡荡的大军就接到了这么一个让人不明所以的消息。




林臣眉头微蹙,山背挟持瑶和海人,难道不是为了增加上位的筹码?为何听闻大军来袭反而要逃呢?莫非有什么他没想到的细节?




“大臣,我想还是按照您的计划来吧,”一旁宝皇女胞弟轻皇子勒住马缰绳,建议道,“大批主力还是应该以灭掉山背为首要任务,想来殿下和瑶公子可能已经不在斑鸠宫,只要向那处派部分兵力,控制仍然留在宫中的舍人即可。”




擒贼先擒王,确实是这个理。林臣想了想,也觉得应该把目标放在上宫王身上,毕竟被挟持的两个人很大可能已经不在斑鸠宫了,便点头答应,正欲分配兵力,身后却传来略微焦急的声音。




“苏我大臣,我请求去斑鸠宫。”




说这话的人正是蓝曦臣。为了不被人认出,他还带着那层粉色的、可笑的面纱。




他难得用了敬语,话语中又带着恳求之意,苏我林臣没料到他会放低姿态,特意慢了两步路,等他的马匹跟上来,扬眉问道:“为何?”




蓝曦臣有些不安地抓紧胸口的衣衫:“我……有些难受,我觉得阿瑶在等我,在那个方向。”




就是他们前进的道路,通往斑鸠宫的道路。




林臣压低了声音,不屑道:“你们还没成亲,这就通灵上了?”




蓝曦臣不做反驳:“我确实觉得他在那里,还请苏我大臣应允。”




林臣对蓝曦臣的话半信半疑,按道理说上宫王出逃应该带着人质才对,但他不想错过救下金光瑶的机会,便点头同意道:“我分你一部舍人和术士,立刻抄近路过去。记着如遇险情即刻退出,交给他们即可……瑶不会希望你有事的。”




蓝曦臣对最后一句话有些意外,随即抬手对林臣平揖:“多谢。”




“如果兵分两路,我们也出一队术士跟你的家臣一起过去吧,”轻皇子驱马赶了上来,“万一那里有伏兵呢。”




现在不知道上宫王到底打得什么算盘,保险起见应该如此,蓝曦臣便领着百名舍人和十余位术士赶往斑鸠宫,其余所有人马调转方向朝胆驹山进发。




蓝曦臣策马狂奔,只恨自己此刻不能御剑而行,太阳已经偏斜,在西山头缓缓滚落。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夏风呼啸掠过耳侧,撩动他的面纱。驰行在他旁边落后两个马头的某个术士瞟了他一眼,露出惊讶的表情,很快又恢复自然。一心一念的蓝曦臣并没注意到有人跟了上来,他甚至不在乎那百来号人是否能起到作用,不过帮他拖延也好,反正……如果斑鸠宫大门禁卫森严,那就翻墙吧。





魏公子见忘机时,原也是翻过墙的。他忽然想到。




在霞光完全泯灭前,蓝曦臣终于看到了斑鸠宫漆红的大门,一行人却猛地勒住了马缰绳。因为巍峨的宫门前,肃穆地站了一排又一排弓兵、佩刀的舍人和术士,他们拉紧了弦,摆好了琴,刀也出鞘三分,严阵以待。蓝曦臣下意识以为是中了埋伏,立刻摸上了后背的箭筒,可仔细看去,对方总共不过三四十人,且未有计策得逞之喜态,反而各个满目愤然,视死如归。




蓝曦臣有种强烈的感觉,金光瑶就在里面,还未来得及问话,便听见领头人一声令下,整齐地嘶吼便应声而出。




“誓死守卫斑鸠宫!”



“誓死守护厩户太子遗物!”



“誓死保护《天皇记》《国记》《珍宝记》!”




呼喊如浪潮一般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直震得人头皮发麻。众位舍人怒发冲冠,目眦尽裂,三跺脚之后弓兵先发制人出箭,顿时箭芒星落如雨,密密麻麻朝敌军刺去。蓝曦臣右脚发力一蹬马鞍,旋身凌空一丈高,他素色的外袍在空中旋散开,如飘落的白色晚樱。蓝曦臣挥动并不顺手的铁剑,削断了飞来的木制箭身,速度之快让自己人连连咋舌,让敌对方倒吸凉气。




蓝曦臣本人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他如今灵力被封,只能用武功暴力解决问题,落地时腿都有些麻——毕竟会御剑的话轻功没必要特别好。饶是如此,术士不出手,根本没人能拦得住他。两方人马目瞪口呆,一面为这个蒙面人的身姿和身手所折服,一面卯足了干劲向对方挥刀砍去。




“你们一队人随我来,其余人拖住他们,”蓝曦臣翻身上马,向后大声道。




离蓝曦臣最近的一个苏我氏的家臣,巨势德太,一蹬马鞍命令道:“汉直族跟上,其余留下,从正门攻破!”




兵分两路,绕道而行。




修仙世家御剑多,骑马射箭倒是少的,但蓝家重骑射等六艺,蓝曦臣又经常在围猎时拿到榜首,这会打起来还算得心应手。他拿过一张弓,竟是坐在马背上一个后仰射中了穷追不放的舍人,一发一准,全都瞄准腿部,当即掀起一阵黄沙。




“您是哪部的部民啊,这么厉害,”巨势德太长得五大三粗,看起来颇为高傲,却一边追着蓝曦臣,一边毫不吝啬地夸奖,“您跟林臣大人打过吗?谁赢了?”




“没打过,我赢,”蓝曦臣这会寡言少语到与蓝忘机如出一辙,又是一招拉弓侧翻,射中敌人的马腿。




“没打过怎么知道是你赢啊,做人不能太高傲!”




蓝曦臣没回话,心里却经不住诱惑盘算了一下,他和苏我林臣毕竟没认真打过,近身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但若是加上灵力,一个普通人怎么跟他比,就这还好意思说保护阿瑶……




蓝曦臣没来由有些生气,此时他们正好来到宫殿西面的围墙处,便双手一撑马背凌空跃起,足尖点马背而落于琉璃瓦上,他头也不回,纵身一跃跳了下去,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大概是化悲愤为动力。




巨势德太在他身后喊道:“这么熟练,看起来小时候没少上房掀瓦!”




说归说,这些人也没闲着,纷纷跟上去翻墙。落地之后,发现比起宫外那群人气势汹汹,宫内倒是没什么人把守。难不成他们已经无人可用?可明明有人质在手,为何不进行要挟呢?




这些问题蓝曦臣无暇弄个一清二楚,但他仍是坚定地认为金光瑶就在此处,而不是随上宫王去了胆驹山。两三年前在昆仑山时,金光瑶就能够凭直觉感觉到他命在旦夕,那反过来,蓝曦臣认为自己也可以。就算金光瑶失去了麒麟的象征,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不会被斩断。他来到倭国,来到飞鸟,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就像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呼唤:二哥……二哥……






一行人迅速地搜索着各处宫殿,那些毫无武力的侍女舍人也都不敢拦他们,蓝曦臣叫住其中一个问金光瑶的下落,却得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答案。




“我们不知道啊,”二十出头的侍女吓得跪在蓝曦臣脚边,“我们真的不知道!”




当时蓝曦臣以为是劫持的消息没有让宫里的下人知道,便放弃了询问,继续搜寻,却忽然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当时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蓝曦臣诧异地抬头望去,竟然看见西苑附近燃起了大火,黑烟滚滚,直上云霄。斑鸠宫的所有房屋均为木制,而且藏书极多,火势蔓延之快,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舍人一边哭喊着抢救《天皇记》和《国记》,一边手忙脚乱地赶去挑水救火。蓝曦臣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在无法准确确定金光瑶位置的情况下,如果他所在房屋被烧,自己连救人的机会都没有。




慌乱之感涌上心头,蓝曦臣一边一间间屋子搜寻,一边大声呼喊着阿瑶的名字,他记得巨势德太那些人就在西苑搜人,怎会突然起火。而远望观之,西苑连通一条花架回廊,火势定然会一路蔓延到对面。




他脑中飞速闪过几个念头,决定从最容易波及的地方开始找起,他沿着回廊一路向里,看见一座高大的独立建筑,似乎是作储物之用。与此同时,尽管院落内十分嘈杂,他仍然听到一声声有节奏的击打声。




明显屋里是有人的。




后来的事情就与金光瑶所见相同了,蓝曦臣在火舌吞噬整个房屋之前砸开了门。当然,并不是用手劈的——他虽然力气大,但还没练成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他抱起了院中捻米用的大石滚,一步步艰难地挨到杂室。




那东西是实心的,极重,蓝曦臣手上脖颈上青筋暴起,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接连滚落,十根玉指被压得充血泛红。由于石滚周缘粗糙不平,他每走一步路都感觉刀切一般的疼痛。但蓝曦臣清清楚楚听到了门里的求救声,那是他最熟悉的声音,是夜夜回荡在他耳边的呼唤,牢牢勾住他的手腕,牵动他的心弦。




疲惫不堪的人像是受了极大的鼓舞,横抱起石滚拼命朝大门撞去。石门拦腰折断,在火海翻滚中,那人的面容逐渐清晰。






“二哥……”金光瑶的眸子在橙红色火光的映照下越发莹亮,他跨过火海跑向蓝曦臣的时候,蓝曦臣已经抢先一步奔到他的身边。




一场无言的相拥在烈焰中悄然绽放,似是百感交集,以至于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浓烟太过熏眼,气味实在呛鼻,让两人发不出声音,也不能睁开眼睛,只有喉间类似哽咽的声音道破心绪。




“此地不宜久留,带上那个孩子,我们赶紧走,”蓝曦臣先反应过来,将金光瑶稍微推开了一些。




“知道了,”金光瑶抹开眼中酸涩,抱起被烟熏得意识模糊的海人,正准备向出口跑去,却又被蓝曦臣一把拉回怀里,金光瑶抱着海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蓝曦臣吃痛地一声呻.吟,接着就是木石坠地的巨响,还伴随着火苗在皮肤上烫开的“呲呲”声。




房梁在不断烧毁坠落。刚刚,有木屑砸在了蓝曦臣身上。




“二哥,你怎么样……”金光瑶心如火灼,连声音都变了调。




“我没事,”蓝曦臣咬牙,紧紧锢住欲逃开怀抱查看他伤势的金光瑶,“你就……把我当成遮风挡雨的屋檐,我不倒下……不论什么都伤不了你的……”





遮风挡雨的……屋檐……




金光瑶抬眸看了一眼蓝曦臣,两道泪光顺着脸颊一闪而过。




“没事,留不下疤,”仿佛是怕金光瑶担心,蓝曦臣一边像企鹅一样往前挪,把金光瑶遮得严严实实,一边同他开玩笑,“阿瑶喜欢的是完整的我,那蓝漂亮会一直漂亮的。”




“什么蓝漂亮……”金光瑶又好气又好哭,“留不下疤那也疼啊。”




出口就在眼前,但他们已经被烈火完全包围。蓝曦臣来不及回话,只让金光瑶抱住海人,自己又抱起了他,硬生生从小腿高的火苗丛里猛地淌了出去。金光瑶当即闻见烧焦腐烂的味道,随着蓝曦臣身形不可避免的颤抖,金光瑶抓紧了他的衣袖,盯着对方已经被浓烟熏黑的面庞,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通向外界的回廊更是艰险万分,火光刺目,浓烟滚滚,蓝曦臣立刻又变回刚才保护伞的姿态,将金光瑶牢牢护在怀里,一点点往前挪。不停有断垣砸向他的脊背,迸发一阵刺目的火星,但蓝曦臣后来硬是咬着牙没吭一声,他不希望金光瑶心疼,他希望金光瑶觉得,他是可以托付一生的依靠。




他们走了约有一柱香的时间,才看到真正不被浓烟覆盖的夜空,盛大火光将星星的荧亮都掩盖了下去,如同上元节的烟花一般。他们呼吸到正常空气的那一刻,蓝曦臣瘫了下来,连带着怀里的两个人跌坐在地。金光瑶焦急着查看蓝曦臣的伤势,却被对方捂住了眼睛。




“我有感觉,还没长好,”蓝曦臣温柔又无奈道,“别看了,长好再看行吗?让我在你心里永远留一个干净漂亮的形象。”




金光瑶刚才焦急地差点被眼泪噎着,又听见蓝曦臣来这么一句突然就火大了,他一巴掌打开了蓝曦臣的爪子,吼道:“少给我废话,你比这更惨更丑的熊样我都见过,现在跟我说干净漂亮的形象?!那玩意在云萍的时候就被你自己吃了!赶紧给我抱着孩子蹲好!”




蓝曦臣被金光瑶三百六十度大转变的态度呵得一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观音庙对方情绪的爆发点,还有那自然流露的市井气,立刻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弓起身子让金光瑶看。




金光瑶一手按住蓝曦臣的肩膀,看见他背面上大部分皮肤的颜色非常浅,仿佛新生的婴儿一般,有些地方则是触目惊心的血肉,但也以惊人的的速度愈合着,衣服则毫无意外地烂了一个大洞,边缘呈漆黑的焦炭状,破破烂烂,基本上无法蔽体。




金光瑶能想象片刻之前蓝曦臣背上挨了多少火烙,惨不忍睹,一时如鲠在喉,泪水打着旋困在眼眶。




“以后别再乱来了,你不疼,我疼行吗,”金光瑶态度软了下来,他抚摸着蓝曦臣光滑的皮肤,感觉那里依然在灼烧。




对方听闻此话倒是有些讶然:“这句……我以前对你说过。”




“是吗,那我现在对你说……”金光瑶转身从后园的井里打上一桶水,拿瓢浇在蓝曦臣发烫的背上降温,他动作轻缓,仿佛在呵护易碎品一样,“我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了,我想相信你。你也不用拿出什么证据,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竟然羡慕起曾经的自己来,可以拥有这么多,”金光瑶的笑容有些苦涩,“但那些记忆都没有了。”




“我也羡慕以前的自己,能拥有你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意,但……过去是比不上未来久远的,”蓝曦臣没回头,只是抓住了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温言道“我答应你要做千年老妖精的。那点记忆算什么,你我会拥有更多。”




“我不想做苏我瑶,从一开始就不想,”金光瑶从后俯身揽住蓝曦臣的肩膀,把脸埋在颈肩,“如果有家,何必鸠占鹊巢……我想跟你回家。”




“二哥,我想跟你回家。”




……




要不是旁边还有个半梦半醒的孩子,蓝曦臣估计已经忍不住侧过头亲吻金光瑶了,他等了这句话太久,竟然形容不出此刻的心情。失而复得,得而再失,失而又得……他跟金光瑶一样,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这回抓紧了,便决不会再松手。





后园的空地不算特别安全,金光瑶把自己的外衣披在蓝曦臣身上,蓝曦臣起身后一手接过孩子,一手拉着金光瑶,立刻离开了此处。




正门已经是一片炙热的红色,根本无法通过,蓝曦臣还是选择翻墙离开,他借着牛车车架凌空一跃翻上墙头,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把金光瑶拉了上来,然后让金光瑶坐着别动,自己抱着海人跳了下去。




墙外没有牛车架垫脚,金光瑶跳之前有些犹豫,蓝曦臣看见他的表情笑了笑,把海人靠墙放在一边,张开双臂道:“下来啊,我接着你。”




金光瑶噗嗤一笑,故意道:“阿臣哥把我养得可上秤了不少,别砸着二哥,你把手给我借个力就行。”




听见这声略显亲昵音的“阿臣哥”,蓝曦臣立刻吃味起来,不容置疑道:“你吃成小金猪我也能接住你。”




金光瑶忍不住翻白眼:“你可真是会说话。”




明明应该说,阿瑶清减了不少,一点都不重。




金光瑶叹了口气,嘴角的笑意却无法抑制,他纵身一跃,如同一只飞舞的金色凤尾蝶,扑向宽广的海域中。温柔的海水将他裹住,势不可挡的浪潮撬开了他的唇齿,灌入喉中,交换对方的温度。




这个吻并没有像海浪一样连绵不绝,他们适可而止,又有些留恋地分开,看见对方脸上的那抹绯红,都窃笑起来。




明明都在床上云雨过几个来回了,怎么还同新婚燕尔一样,蓝曦臣有些好笑地想道。




虽然他也对略带羞怯的金光瑶欲罢不能。




月亮探出了脑袋,天河隐没下去,他们相拥了片刻,才舍得走出二人世界,可正打算抱着海人离开时,却忽然听到刀剑碰撞和厮杀声从正门源源不断地传来。蓝曦臣有些惊讶,难道还没有打完?上百人对战四十人,苏我林臣的舍人效率不会如此之低吧。




金光瑶也皱起了眉头,同蓝曦臣对视了一眼,都朝正门快步走去,但当他们转过四方围墙的一角,却不约而同地猛顿住脚步。




面前是一片比火海更惨烈的战场。刀枪弓箭混作一团,还有聒噪的琴声混杂在嘶吼中,尸横满地,鲜血陈铺,触目惊心。而在一片混乱中央,金光瑶却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林臣!”他惊讶道,“他也来了吗?这是要剿灭上宫王?”




比他更惊讶的是蓝曦臣:“苏我去了胆驹山啊,怎么会在这,那和他对打的人,是不是上宫王?”




金光瑶点点头,目光却一动不动地盯在林臣身上,手心冰凉,他知道苏我林臣究竟有多少实力,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因为现在,他已经快不认识这个人了。




林臣正在以一些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姿势砍向面前的敌人,上宫王没能支撑多久,头便飞了出去。但他并没有因此停下来,竟然横刀砍向下一个惨叫着丢掉武器朝他下跪投降的人。暴戾的气息在他身上显露到极致,苏我林臣杀红了眼,像割稻子一样切下拦在其面前之人的头颅,连有没有误伤自己人都很难保证,根本不像是一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而是一把疯狂砍人的刀,一具毫无意识的尸体。




没人比金光瑶熟悉眼前的情形。




曾经他用这种方式杀掉了自己的一位义兄,现在……他的另一位义兄正在以相同的方式被拉入地狱。




金光瑶一下子瘫坐在地。




蓝曦臣没来得及扶住他,因为他也看出端倪并且惊讶不已。




“乱魄抄……”金光瑶惊恐地摇着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谁给他弹的乱魄抄?!谁给他弹得乱魄抄!!”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但金光瑶说完这话,自己却顿住了。他想到一个细节——他所看到的苏我林臣,就是这个人本来的样子吗?




他的冲动、暴戾、狂躁……是他本来的性格特点吗?




金光瑶不是苏我瑶,不知道苏我林臣的过去,但如果林臣本身就不是暴躁的性格……




那这首《乱魄抄》究竟弹了多久,才会积累到今天才让人失神沦陷?!更奇怪的是周围人根本就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金光瑶知道自己将曲子分成散段,给聂明玦弹了两个月,最后才能让对方走火入魔,那是否意味着……曲子可以被切得更细碎,功效拖得更久?






“两年前……”



金光瑶眸中倒映着火光,却已经听不到耳边的聒噪声,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他喃喃道,“也许两年前,我还没来到倭国,这首曲子就已经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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