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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昆】30层的重定义约会 （下）

01

昆以前得到过一本很有意思也很奇怪的书，讲的是塔外的传说，上面有一幅插图让他印象深刻：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站在倒映天河的浅水中，头顶是浩瀚的夜幕，上面点缀着根本数不清的银色光点，脚腕周围漂浮的星星随着波纹明明灭灭，她两手背后，身子向前探去，从一个被三脚架支起的管状物里望向天空，嘴角浮现浅浅的笑意。①

真是不可思议，据说那个管状物可以拉近人与星星之间的距离。虽然以塔里高度发达的科技不是做不出来，但是没有人会去做，因为它是无用功。谁都知道头顶之上的蓝色天幕是天花板，变换的星轨就是滚动壁纸，为什么要抬头，还用专门的工具去看，太傻瓜了，颈椎不疼吗……

——颈椎发出了咔哒一声。

好吧……不知觉就……

昆揉了揉脖子，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注视着面前四平八稳的鱼竿和漂浮在水中的荧光棒。

但是有人发现了他的举动。

右边钓位的夜轻声提醒，仿佛怕惊动了水中的鱼儿：

“昆，注意看鱼漂。”

“我可不想被你说，”昆无奈笑道，“夜，你总共有几次因为跑神放走了鱼啊？”

“坐着不动一不注意就……”夜不太好意思道，“我不像昆那么专注。”

“什么啊……”昆喃喃道，左手托起下巴，“你是不喜欢吧。”

夜迎着从湖面上扑来的凉风，笑容几乎不太能看出来。

“那就直说啊……”昆将稍许缭乱的短发别到耳后，“我看你当时答应得很愿意的样子，以为你也对钓鱼有兴趣。这可是最后的闲暇时光，明天我们就得分开了，一年半后列车都市见，我有预感接下来会非常繁忙……难得的机会，你也得挑个自己喜欢的休闲方式，不要一直迁就别人。”

“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夜仔细想了想。或者说他不知道除了吃零食以外，还有没有让自己中意的娱乐，“再说昆不是‘别人’，你喜欢钓鱼就好。我就这样能静静待在同伴的身边，就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了。”

昆悄悄叹了口气，他甚至都能猜到夜会是这么个反应，但那句“不是别人”钻到耳朵里，还是让他静默地乱了微末一秒。

“话说回来，昆为什么会喜欢钓鱼呢，”夜发问道，“我还以为高阶魔方、九连环、chess之类的才是你的风格。”

总而言之都是些益智游戏，昆要是找人对战的话大概要踢馆的吧，毕竟他那么聪明，组织管理能力又强。但是让夜没想到的是，昆最喜欢的竟然是看起来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垂钓，就算能劳有所得，付出的时间跟收获也太不成正比了，所以觉得十分稀奇。

夜知道有这回事还是上次“约会”途中，昆对什么娱乐活动都表现出“可以”、“都行”、“你喜欢我们就去试试”这种态度，直到路过一家名叫“坤特渔具店”的门面，他才露出明显的意图，说想进去看看。

夜欣然同意，但看着昆十分熟练的跟老板交谈钓位、子母线、浮标、杆堵之类，心中却莫名生出一阵不真实感。因为那可是钓鱼啊……在夜的印象中，度假村旁边的天蓝色环形湖，只有看起来年纪比较大的人才会一坐一天地垂钓，他们人生迟暮，大概是放弃了继续登塔的念头，想悠闲地安度晚年。这没什么不好，夜甚至有些羡慕他们，但是那种颓然自得的感觉，应该不会在昆身上看到才对。

还是说……他并没能窥见最重要友人的真实想法呢。

夜盯着融于天幕与海水交界线的浮标，荧光棒随着微风扬起的波浪摇晃，仿佛一艘抛锚的小船——他的心思又转了，开始徜徉在倒映繁星的远方海面。

是他自己想要获得真相，想要救人，想要见到蕾哈尔时问一句为什么，不应该是昆……昆到底想做什么呢？他攀登的理由又在哪里？夜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同最信赖的友人好好聊过，走到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好像就是他自己迫切地往上爬，而昆总是习惯性站在他身边——

从前是在上面拉他一把，现在是从下方给他铺路。

除非他自己走开，不然不会离开他半分。

夜想着，是不是自己太忽略昆的想法了，昆喜欢钓鱼，是不是也像那些老年人一样，觉得……很累，想要休息……

他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夜在不安的时候，很难心平气和地盯着一根好像永远也不会动的浮标消磨时光，于是瞟了一眼静静坐在三米之外的昆——夜色朦胧，渔火昏暗，看不分明。但是昆的发丝会借着星光明灭出淡淡的银色，像是真正用银和蓝宝石捻出的丝线——如果这些珠宝够软的话。天鹅绒般的头发看上去十分顺滑，又像倾泄而下的泉水——还得是承载了满天星光的泉水。

他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浮标，目光笔直，可又显得很惬意悠闲。

“昆，如果觉得太疲惫的话，也可以继续休息的，”夜轻声道，他甚至有点不忍心打扰处于这种状态的昆，“我听说很多人在登塔的途中，会花好几年看看每一层的风景，我们从来没有过，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逼迫我们走快点，昆有没有觉得……”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昆难得打断了夜的话，心道这个人怎么总是该多想的时候不多想，不该想多的时候总想多呢。

“说到底为什么钓鱼会被打成老年人和颓废者的喜好啊，”昆揉了揉太阳穴，颇显无奈，“夜，你听好了，我登塔是为了我自己，我要取代昆•爱德安的位置，我要给我原来队中那些被叛变者害惨的人报仇，换句话说，我们目标并不一样，但是要经过的路途差不多，所以你千万不要有什么负担。我并没有任何‘被迫’的意思，因为我想做，所以才要做。在这段重合的旅途中，互帮互助不是更便捷吗，而且以现在的实力——”

昆顿了顿，以非常轻松的语调说道：“我们跟你同行才叫‘高攀’吧，第二十五夜的成长速度可真让人嫉妒，啊啊~说好一起慢、慢、爬塔呢。”

夜但笑不语。但是从握竿的力度中，昆可以看出他稍微放松了些。

“所以说啊，都休息了一个多月，我现在可是精力充沛，钓鱼只是稍微享受一下暴风雨前的宁静而已，”昆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地肩膀，仰头的瞬间整片夜幕的星星都争先恐后坠入眸中，昆接纳了它们，阖上双目，声音也逐渐飘渺起来：

“而且……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同伴，所以想要跟你，还有鳄鱼那家伙一起往上走嘛——你肯定也是如此想的。测试层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FUG的事情也迟早会成为过去时，你都说‘不逃了’，愿意回来——”

昆睁开眼睛，那群星星又俏皮地蹦出，有些又跳入水平面，有些则回到天上，他转头看向夜，微笑道：“那我们当然要欢迎你——欢迎第二十五夜加入立志征服塔顶的队伍。”

这番话虚虚实实，把“他们愿意跟随夜”扭转为“夜重新回到他们中间”，把追随者变为被追随者，弱化自己为夜做的事情而强调主观意图，就是希望对方不要有太多压力，他们之间从来不存在迁就与被迫。昆很懂得语言的艺术，也懂得夜最需要听到的是什么，他强调自我，强调自己的劣势，却又恰恰说明了——

在夜的面前，他从来忘我，从来能为夜发挥最大的优势。

第二十五夜不一定全懂——全懂就进不了昆温柔的“圈套”了，但那番话就是裹着糖衣的良药，方才的闷涩感荡然无存，倏忽掠过荧光棒的晚风也吹到了夜的心里，他深吸一口气，空洞瞬间充实的感觉再一次让他发出轻叹：

“我才说了一点……昆又什么都知道了。”

“这样下来，”夜彻底忽略了根本没被看过几眼的浮标，望天道，“这样下来……我大概就越来越离不开昆了……”

夜想了想，又纠正道：“应该说……”

“我没有昆的话，是不行的。”

这响度不是很大的几个字，在飘出声带的瞬间被凝结成了实体，一个个跌入昆的心脏，冲击力堪比夏天的冰雹。可当真正滑入耳蜗，又转变为秋天的淅沥小雨，打得蜉蝣小船在浅滩中不得安宁。

过于直白了，他总是这样。

根本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昆想道。只能说一句，我真是败给你了——不论两个人现在或者未来，表面或者背后有什么分歧，昆对夜实际上从来束手无策。

但是他不能回给夜同样的“海誓山盟”，因为刚刚才再三强调，我是为自己，我是个自我的人，是不择手段的混蛋，所以你不必要太有压力，你甚至不必要过多顾虑我——夜身边缺少冷静思考，隐藏感情的人，尽是一些没有头脑的热血笨蛋——昆想着，所以我得成为他需要的角色。

昆在夜面前的心理活动多于语言，在夜背后表现的关怀与牺牲胜过在他面前的。所以当夜终于回到他们当中之后，两个人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拥抱，一开始是没机会，后来是找不到契机，重逢的喜悦总是埋没在各种惊心动魄的情节和冷静理智的克制中，所以不论怎么悠悠生死别经年，昆在夜面前从来轻描淡写，游刃有余。

此刻，如果视线再好一点，如果夜的目光再往昆那边偏一些，他甚至能够发现，对方支撑着鱼竿的手有过轻微的颤动，顺着鱼竿传递到天镜般的湖面，泛起一层层的涟漪。

“话说回来，昆为什么会喜欢钓鱼呢，”夜等了许久得不到回应，以为昆并不喜欢他说这类直白的话，便遗憾地换了话题。

“……因为钓鱼大部分情况下不用思考，”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昆的起音有点不太稳，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失不见，“你只需要盯着一个目标物等待，时机到的时候，收放线溜鱼，把它折磨得筋疲力尽，嘴巴牢牢勾死，最后再拉上来——每一个过程我都很喜欢。”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就跟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却让夜打了个喷嚏，产生了“不愧是昆”的想法。说实在的，他成为杀手的那几年，手下的亡灵只比昆多不比昆少，但他依然佩服身边这位同伴的果决与睿智，他是做不到的。即使他为丧命之人默默哀悼的举动，看起来很像是鳄鱼的眼泪，第二十五也依然在每一次动手之前都产生强烈的动摇，这是他的特质——夜有可能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也是他吸引昆和其他人的地方。

“我都没想到钓鱼还有这种讲究，”夜的语气带了些许赞叹，“伺机而动，把握机会。”

昆听见这话明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和夜的重点不太一样。

“休闲活动而已，没那么复杂，”昆笑了笑，“钓鱼是个很耗时的活动，一坐一下午便过去了，放空自己，什么也不用思考，这才是我最中意的部分。”

钓鱼爱好彰显的其实并不是昆的冷静残忍，它的来由甚至与A.A.外显的掌控欲截然不同，硬要说的话，把它比做昆被赶出家门那天的冷雨，更为贴切。

在家族的生活过于逼仄，昆收到的重视与爱护皆非给予他本身，而是对他作为“谋士”棋子的褒奖。他的身体素质还行，但也仅仅是还行而已，放到整个同龄人中很不错，单独圈在昆家里却可能不太够看。他以耍阴谋手段见长，坐在家里二层楼的床前，悠悠品一杯咖啡，笑谈之间处理掉姐姐的所有竞争者。

但是作为棋子，昆的毫无自觉让上位者头疼不已，他擅长智斗，却并不喜欢，甚至疲于勘破笑脸逢迎之下的尔虞我诈。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发动机，行驶的所有道路都是为了将他人载向远方，明明已经过热了，却还是要不停转下去，直到彻底坏死。

所以，他在偶然间尝试过逃课钓鱼之后就再也放不下 ，伺机而动、绞杀猎物确实能给他带来成就感，但昆最喜欢的，还是大鱼咬饵之前看不到尽头的等待，简简单单地消磨时光。

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给过热的发动机浇一盆冷水。

这对于他来说就是最棒的娱乐。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昆抗拒动用他的心计和智慧解决麻烦，只是他当时除了玛利亚之外，并没有遇到一个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对象。

昆大致跟夜解释了一下，他只是喜欢发呆而已，谁想知却得到了夜前所未有的赞同。

“我也喜欢发呆，”夜感觉找到了同好者，高兴的情绪明显多了些，“但是我不像昆，如果开始走神的话，一定看不到浮标在动的。”

为什么昆每回都能精准地捕到鱼，真是奇怪。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一个走神是往天上望，最近也是水天交接的地方，看虚假的星星；一个发呆朝水中看，最远也是浮标附近的波纹一片，看虚假星星的碎影。

“虽然只是业余爱好，但钓鱼我很在行的，”昆嘴角一勾，紧盯着湖面道，“只要它咬饵，我就一定能观察并捕捉到，还从未失过手。”

“是啊，下午那会昆已经钓了一网兜的鱼，”夜笑了起来，也学着昆紧盯着浮标的动作望向水面，迎面吹来的晚风带着湖水和草木的味道，而且非常凉快。其实跟昆聊了这么久，夜已经不觉得这项活动太过平淡，不适合作为分离前的告别，但是坐得有些久了，他想站起来活动一下。

就在这时，夜非常好运地看到浮标明显下沉了——

情绪突然冲破封闭的外壳。

“昆！动……动了！”夜忽然提高了三倍的声音，惊得昆身子一震，“有鱼咬饵！”

昆连忙站起来，自己的钓位都不管了，快步走向夜道：“逐渐往回收，慢慢来，不要用太大力气，否则鱼容易脱钩。”

夜也赶忙起身，紧张地盯着鱼线在星光下绷紧出纯净的银色，他有些手忙脚乱，但姑且还记得怎么转动鱼竿上的小型滑轮，然而他很难理解“不要用太大力气”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条鱼在水中非常具有冲击力，夜有一种它随时会挣脱的感觉。他想赶快拉上来，但又不知道使多大力气，纠结之间鱼竿已经弯出了拱桥的形状，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生生掰断。

“昆……我觉得……如果我不使力气，”夜艰难万分道，“它就要挣脱了。”

“个头比较大吧，可能得溜鱼才行了，”昆摩挲着下巴，冷静地望向湖面上扑腾起的水洼，它就像小型漩涡一样不停转动，并且离岸边越来越远。

“可是我不会啊……该怎么做……”夜总算是被勾起了一点收获果实的愿望，毕竟那是昆教他钓鱼之后捕到的第一个猎物，原来不太在乎输赢的他，此刻却不想就这么轻易放手。

但这还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溜鱼牵扯到放线的过程，很难把握，用的不好就相当于把鱼往水里放回。昆思考片刻之后，只能放弃了口头教会对方的想法，他又靠近了夜一步，站在他的身后这般环抱着他，左手扶稳晃动的鱼竿，右手覆在夜的手背上，带着他一起收放线。

昆在做出这个动作之后就后悔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姿势让自己的嘴唇离对方的脸颊只有咫尺之遥，如果夜动作再大一点估计就会碰到……黑色的短发蹭在脸上有些痒，而他的胸膛则自然不可避免地贴上了夜的后背——对方的温度比他的要高一点。

哦，还有，分别之前夜只到他的耳朵处，但是现在……

已经快要差不多高了。

被仔细打量的人完全沉醉于惊心动魄的捕鱼大战中，丝毫不察，还道了声谢，但昆在二人肢体接触的瞬间，思绪已经流转了几回，像水面的縠皱波纹般起伏不平，正是处于一种幽深难言的不宁之中。他像一只挣开了纤绳的船，夜色下的湖水带他去哪里，他就……跟着去好了。

思绪游走了太久，回过神时，夜已经捧着那条鱼——红色的，鱼鳞在星星的注目下闪闪发光，向他道谢，笑容像是刚刚搅乱水中不停明灭的星星。

“我就说，”夜太开心的时候会眯起眼睛，看起来像是一轮月牙，“我就说，我没有昆是不行的。”

每当此时，七年前那个拿着黑色三月的少年就会蓦地闯入昆的视野，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这样想也是对的，昆很明白，正是因为夜其实并没有变过，他才能在阔别七年后，仍然找不出任何距离感，好像他们就是在不同的地方各自成长而已，即便一时分别，也终将汇集与某一处地方。

昆两手插在兜里，似乎是在愉悦又自豪地同夜介绍自己的垂钓技术和鱼的生长习性，夜很认真地听着，对那条红色的鲤鱼视若珍宝，似乎打算当观赏鱼养着。晚风很柔和，抚过玉镜似的湖面又抚过他们的脸颊，清凉又舒服，这个拥揽众星、泛着月光的晚上像是流沙一样，很容易从指尖悄悄地溜走，昆只能像刻雕刻一样把它复原在记忆中。但后来他想了想，果然自己当时最想说的还是——

夜，我没有你，也是不行的。

02

帐篷拉链拉上的时候，这里才陷入真正的黑暗，那一点暗淡的星光是透不进来的，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不过这样也挺好，昆以前夜钓的时候，露营都是自己一个人，这回带上夜，错误估计了帐篷的尺寸大小，所以三角锥形的空间稍显逼仄，要是靠得太近，一个转身就能蹭到对方的鼻子，就算蹭不到，近距离视线交汇也有点不自然，现在倒好，什么也看不见，不会让人尴尬。

实际上会觉得尴尬的，可能只有较为敏感的昆，夜是感觉不到这些的，毕竟第二天早上鳄鱼跟个石头一样压在他身上他都没觉得任何不适。但他们三个久违地睡在一起的时候，昆都会背过身子，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缩成春卷，可能是觉得别人的呼吸会影响到他休息，也可能是单纯喜欢这个睡姿。夜并不太喜欢昆这样，给人一种很强烈的距离感，或者说他不习惯盯着昆的背影，他希望那个人转过来面对他……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不会对昆的任何习惯稍加言辞，只是略微不适而已，虽然现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夜知道昆依然背对着他。为什么在即将分别的日子却不把面孔留给对方呢，或者说因为一年时间太短，昆并不认为是真正意义上的分别？

夜又不安地翻了个身，正对昆的后脑勺，默然想道。

也是，我和他早就经历过了啊……

七年前，永远踏不过去的，生与“死”的门槛。

但还有一点不同，我知道他们在塔里的某个地方依旧好好活着，而他们却以为我真的离开了。

第二十五夜睡意全无，他喜欢漫天繁星的夜晚，但并不爱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这种狭窄的空间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一种尚在那个洞里的错觉，周围什么也不存在，塔里的一切都是梦境的错觉。他从意识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从骨子里惧怕孤独，可能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在当了许多年名为威傲来的杀手之后，就算他逐渐看淡很多事情，然而每当剥夺五感的黑夜降临，他依旧会产生很深的惶恐不安。

“昆，你睡了吗？”夜轻声道。这个响度的话，如果对方真的睡着了，应该是不会被吵醒的。

“还没呢，”昆的声音陡然传了过来，听起来很清晰，也许他也像夜一样为此刻失眠，但原因不同罢了，“怎么了吗？是睡得不习惯？”

“也没有……”夜喃喃道，“你是明天午后离开对吧。”

“嗯，我记得你是早上就要跟着那个向导出发，”昆温声道，“所以赶紧睡吧。”

“说起来，这是我跟昆的第二次［约会］吧。”

“怎么了，忽然提起这个，”一想到夜对于约会的新定义，昆既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很温暖，那是鲜明的［属于夜的风格］。

“我这种人跟昆不一样，”夜少见得自觉起来，“我并没有跟很多人做约定，目前为止［约会］的经历也只有三次而已。但是我想，昆的经历要比单调的我丰富许多，肯定进行过各种各样的约会。”

那还真是没有。昆在心里默默道，但并没有打断夜的话。

因为他那个种/马老爹的原因，别说谈恋爱了，他对一般女性都不抱有什么兴趣。虽然有点偏见，但他的印象中，家族里只要出现女人，都会紧跟“争宠”“勾心斗角”“杀戮”“麻烦”“吉黑德的公主”……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让他避之不及。以前倒是有人对他的脸表现出兴趣，但都被昆果断回绝了，所以要说传统意义上的约会，昆没有尝试过；如果是重定义约会，昆没有跟夜以外的人尝试过。

因为昆几乎没什么朋友，更没有光明正大说“请跟我约会吧”的朋友。综上所述，昆约会的次数只有两次——比夜还少。

“这样想着，我竟然产生了一种［不公平］的感觉，”夜有点像在自言自语，随即又不好意思地笑道，“很奇怪吧。”

昆掩嘴笑了笑：“不是这样的……”

“安德罗西小姐以前说，给我一个特别的回忆，这样我就能记得更清楚。”

夜忽然提前安德罗西，昆的后半句话就咽了回去，如果他是一只河豚的话，此刻应该正在逐渐鼓起腮帮子吧，果然他不放心这个没分寸的女人……而且他现在担心这个没分寸的女人是不是又给夜灌输了什么奇怪的思想。

就在昆思绪游走的时候，一只手忽然碰到了他的发梢，这种黑夜里难免吓人一跳，不过昆很快平静下来，那肯定是夜，虽然他不知道夜要做什么，但他向来是不会拒绝或者反过来惊吓对方的。

“怎么了？”昆转了过去，耐心劝解道，“你可别多想啊，要是她又做了什么……”

下面的话通通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感觉一个柔软的、温暖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嘴角，瞬间两种不同的温度亲昵地相融在一起，就像咖啡上浮散的奶花。他看不见夜的脸，所以触觉被无限放大，再没有比此刻清晰的了。而当昆意识到夜在对他做什么时，整个人都静止了，连心脏都罢工休息，那一向反应迅速的大脑倏忽一片空白，帕托石蓝眸投出的视线凝固在黑暗中。他失去了语言，失去了表情，失去了思想，失去了行为，唯独没有失去感觉，而且只留下嘴角的那一点点感觉。

昆没能给出及时的反应，他知道夜在做出这个动作的瞬间就已经掌握了所有的主动权，他只有被动，只有接受。就算昆其实本能地抗拒类似这种、甚至更“过分”的某些事情，也因为施加对象不同，而让他产生了接受的情绪——何止是接受啊，震惊的海浪退下之后，喜悦的波涛又涌上，比任何别的情感都要铺天盖地，犹如秋水决堤，几乎将人湮灭。

以前不是就说了，他对夜的想法，夜的行为，从来束手无策。而今天，他仿佛是被撞散了，成了随波逐流的浮槎，想要离地平线上的夜幕近一些，再近一些……

“今天真的很高兴，我很喜欢这场约会，”持续了三四秒，夜终于离开了他的身边，短发还扫过了昆的耳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但是我担心昆会忘记，因为钓鱼啊约会啊对昆来说都是稀松平常吧，所以就擅自这样做了。”

“昆？你不会生气吧？”

“……”

其实昆的脸烫了起来，身子在轻微地颤抖，手臂僵硬，腿绷得比直，但是这一切都被黑暗掩盖的很好。他此刻无比感谢这黑暗，因为夜是纯净无暇的，他说没有别的意思那就是没有，只有自己这个泥沼里爬上来的人才会把情感和那些肮脏的事情自然联系在一起，所以，不可以让对方知道。

如果知道了，以后相处起来会很奇怪吧……

“怎么会，”昆出声的时候，嗓子有点涩，他咽了口唾沫，故作轻松地遮掩道，“我记住了……这是个很特别的礼物，肯定忘不了。”

“那，晚安，”夜翻过身躺平，谁都能听出他说话时嘴角是带着满足的笑意，“昆，分别之后——”

昆不自觉地、轻轻用手碰上自己的嘴角，忽然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列车都市、地狱列车、地狱之层、列车密室、终点站，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而夜还在等着他回应，便不假思索地许下这个姑且算是目前人生中，最正式的约定：

“分别之后，我一定与你重逢。”

——如果真是这样，一定要让夜复活，即使与恶魔做交易。

——如果你是神，那对待所有人必须做到公平，不过你是人啊，救自己想救的人，这点还是可以做到的吧。

——我现在多少能理解夜等待蕾哈尔的心情了。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如果没有夜的话，就是世界末日了吧。

——最近守着你，感觉很不安，总有一种你会突然离开的感觉。

——所以你去哪都要告诉我，这样我才能找到你。

他考虑到夜可能会面对的所有情况，却独独漏算了自己。

——

①该画面来自日本动漫《黑之契约者》，也是一个人类失去星空的故事。